南方周末记者 曹勇 发自岳阳

　　最近10年来，一批海归学者和国内培养的博士进入各级党政部门决策层，出现了一批博士书记、市长。在青岛、郑州、武汉等地大规模实施“引博入政”的同时，一批高校、社科院的教授、学者也纷纷“空降”到各级政府，学者从政渐成趋势。

　　2004年5月，湖南省省委党校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、常务副校长易炼红被任命为岳阳市委书记。这位官员带领他的团队，建立和实践以“民本岳阳”为导向的施政体系，挑战抓发展和保民生之间的深层矛盾。

　　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不能仅靠人民币

　　南方周末：作为市委书记，要面对全市老百姓。你是怎么看官民之间的矛盾？据我们了解，不少地方官民缺乏信任，一把手与老百姓是绝缘的。

　　易炼红：请到岳阳的市委大院看看，我们不阻拦上访的市民，还有专人引导和接待。我认为将上访者拒之门外，一来伤感情，二来大量上访者聚集在门外，有损形象有碍交通和导致不稳定。

　　关键要敢于直面矛盾、倾听民众的利益诉求，要重视老百姓反映强烈的问题，比如说干部作风问题，贪污腐败问题，司法不公的问题，该处理就处理。

　　几乎每封市民来信我都看，且及时批示给相关部门处理。我们还建立了一套严密的督办回复程序、制度。此外，为保证民意上达，我倡导领导人一线接访，建立了信访接待日制度、首问负责制、信访承诺制和民情热线公开制、政法机关联合接访制以及干部陪访制等一系列制度。我还将自己的电话向市民公开，方便他们直接反映问题。作为一个市委书记，我若对群众呼声置若罔闻，那就是严重失职。

　　南方周末：有人说，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要用人民币去解决。你怎么看？

　　易炼红：合理的诉求我们都满足，不合理的诉求不能简单用人民币解决。

　　小闹小解决、大闹大解决，那就不行了。凡是合理的都依法、依规、依政策来满足利益诉求，不合理的我就依法来处置。如果什么事都用钱解决，下一次就会变本加厉。我们没有简单的和稀泥。

　　保持社会稳定要做好两件事：一是改善民生，满足老百姓合理的利益诉求；二是畅通信访渠道，化解矛盾。千万不能堵，要疏通，要维护一个社会起码的公平正义。

　　南方周末：你在中央提出科学发展观不久，就确立了“民本岳阳”的执政和发展理念，这是基于什么考虑？

　　易炼红：2004年我从省里到岳阳后，对于岳阳未来怎么走，我琢磨了两三个月。最后我明白只有发掘岳阳的比较优势，岳阳这盘棋才能下好。

　　岳阳有独特的区域优势，通江达海，交通便利；传统的重化工业基础不错；更关键的是文化底蕴深厚。《岳阳楼记》的名句“先天下之忧而忧，后天下之乐而乐”，屈原的“哀民生之多艰”，体现的都是一种民本意识。

　　老百姓是衣食父母，当官要为老百姓着想，所以我才提出“民本岳阳”，既是对往圣先贤民本意识的继承，也是当下的迫切需要。

　　岳阳这些年，民生得到很大改善，社会保障方面就业、医疗、就学等方面都解决了很多问题。比如零就业家庭就业援助，我在2006年开始，就提出零就业家庭至少有一个人就业，企业解决一个人就业，财政补贴300元；我们使长期漂泊在洞庭湖上的贫困渔民上岸安居，并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；我们还建立了一个面对特困家庭的大病医疗慈善救助基金，现在这个基金的本金已经达到3000万元，每年能救助几百个特困家庭的大病患者。

　　发展上不去，稳定也好不了

　　南方周末：以民为本，知易行难，这几年你怎么做的？

　　易炼红：这几年我思考得最多的还是发展。发展上不去，老百姓得不到实惠，社会稳定好不了，干部群众也不可能满意。

　　就岳阳而言，关键要打好几张牌。一是区位牌，我们建成了城陵矶新港区，可以直通台湾，围绕港口建设了临港新区，发展先进制造业。现在岳阳已经被《福布斯》杂志评为中国内地最适宜开设工厂的25个城市之一，最适宜发展物流业的20个城市之一。二是重化工业牌，巴陵石化、长岭炼化和华能是岳阳的支柱企业，围绕这些企业把工业链做大，发展现代工业。

　　南方周末：除了这两张牌之外，还有什么牌？

　　易炼红：还有县域经济和生态宜居这两张牌，现在岳阳9个县市区，每一个县市区的工业园都形成了初步规模和各自特色。比如汨罗发展再生资源产业。当地收废铜、废塑料、废铝有一百多年历史。原来就是收进来，分个类，然后卖出去，赚个差价。我来了之后，把加工行业搞起来了。2004年汨罗财政收入2.6个亿，今年可望达到12个亿。岳阳山青水秀、旅游资源丰富，我们大力发展现代旅游业，建设现代生态宜居城市。

　　南方周末：假如换一个领导，在中央要求搞新型工业化、搞两型社会建设的形势下，可能也会这么做。你跟其他人的区别是什么？

　　易炼红：我首先有一个基本的理念和一种发展的模式框架，而不是走一步看一步。这个框架，第一得符合国家产业政策的总体要求；第二，与本地的这种产业基础、产业优势相符合；第三，成长性还比较好。

　　南方周末：许多中部城市在承接东部产业转移的时候，有时是为了发展而发展，而没有考虑保护的问题。你怎么选择？

　　易炼红：我们已经过了饥不择食的时候。今天已经不能再走“先污染，后治理”的老路了，要追求绿色发展，绿色发展才是硬道理。为了治理洞庭湖，我们付出了很大代价，绝不会因为眼前一点税收和GDP而重蹈覆辙。

　　利益部门阳奉阴违怎么办？

　　南方周末：现在全国六百多个城市都宣称要发展成低碳城市，岳阳也参与了吗？

　　易炼红：低碳不是口号。这些年我们就是沿着科学发展、低碳经济的路子在走。我们推动重化工业的产业升级，发展航运物流业、旅游业和现代农业，致力于建设现代生态宜居城市，都是走这条路。“民本岳阳”施政体系中，我提出的岳阳未来方向之一是“城乡秀美”，就是要把岳阳建设成城市化的乡村，乡村式的城市。

　　南方周末：许多城市都提绿色发展，但通常都把绿色看成了发展的负担，你怎么看？

　　易炼红：青山绿水式的生态环境是最硬的最可持续的生产力。环保搞得好，城市品质就能提升。岳阳的生态优势很突出，岳阳市的湖光山色，国际、国内这样的地方不多。

　　从长远来看，绿色价值不能用人民币衡量。2005年到2007年，在省委省政府的部署下，我们把沿洞庭湖、沿长江污染性的65家小造纸企业全部关闭。岳阳市因此每年少了6000万的税收，但换来了洞庭湖水质的整体改善和生态环境的修复。

　　南方周末：你的要求和措施，既得利益部门阳奉阴违怎么办？

　　易炼红：要依靠老百姓，现在老百姓的环保意识已经大幅提升，稍有污染，马上有举报。当时，临湘市有一家化工企业有污染，我接到举报了，马上派环保局查封。为了避免下面人阳奉阴违，我同时要求市委督查室跟踪督查。

　　南方周末：对于一些中央直属化工企业，它们的污染，你如何监管？

　　易炼红：越是大的化工企业，实际上环保做得越好。监督，地方党委政府肯定要履行监管的职责；但是实际上最直接、也就是最及时的监督者是老百姓。这几年，比如说长岭炼化、巴陵石化稍有污染，老百姓都会很敏感，马上就反映上来了。

　　“有错要问责，无为也要问责”

　　南方周末：任何执政理念的贯彻都离不开基层干部，你的干部支持你吗？

　　易炼红：最近，我看到省委组织部的一个通报，这个通报显示了全省各市州党政领导班子2009年度考核测评结果，我市党政班子的民主测评情况很好，排第一名。整个班子是和谐的，这里不排外，当年我是单枪匹马来的。我这几年最大的成就就是提升了干部的理念，还搞了一些改革。除了试行差额选拔干部，还有个“有错无为问责制”。有错要问责，无为也要问责，有错是过，无为也是过。

　　我到岳阳工作一段后，发现干部队伍风气有问题，有的干部思想状态、精神状态、工作状态不行，你说他有毛病吗？没有大的毛病，也没有明显过错。所以我提出“不换状态就换人”。有段时间，市交警支队工作不太在状态，老百姓有意见，我就对交警支队长亮了黄牌：一个月之内交通秩序不改善，我就要换掉你这个支队长。现在交警的工作有了很大的起色。

　　问责制建立后，已有近千人被问责，但我从各种渠道得到反馈，这些人并没有太大的怨言，因为我是对事不对人，我是靠制度管人。

　　南方周末：请你评价一下自己这几年在岳阳的政绩。

　　易炼红：从政为官，我欣赏并努力追求一种这样的境界：大气而不霸气，果断而不独断，自信而不自负。同时，我觉得做一把手，一定要严于律己，要有宽广的胸怀，善于团结并调动大家的积极性。要想服人，工作上还得有胆识，有点子，有办法，还得有实效。生活上、经济上要干净，屁股上不能有屎。否则人家不会听你的。

　　作为学者出身的主政官员，我觉得自己有些耿介之气，能较为真实地展现自我，坦诚地面对工作与生活。“为官一任，造福一方”，我会为实现理想而竭尽全力。

　　南方周末：在推行以民为本的执政理念时，你最大的困难和困惑是什么？

　　易炼红：最大的难处是人的问题，最大的困惑是用干部。岳阳缺少高技术人才、现代市场经济的专门人才。

　　干部选拔过程中还有一些不如人意的地方，对年轻干部和资历较老的干部如何兼顾也是个难题。每到选拔任用干部的时候，我常常睡不着，符合提拔条件的干部不少，但岗位有限，有时真是难以取舍；我们只能尽量做到客观、公正。

　　南方周末：岳阳市的科研人才有七千多人，但是博士只有二十多位，你会不会为了一个博士，三顾茅庐呢？

　　易炼红：如果我说“会”，这是一句套话、大话；说“不会”，也没准确表达我的本意。只要遇到真正的人才，我会不惜一切代价。这个是肯定的。